□ 樓震旦
師父十五歲就跟師爺去新昌城里學(xué)泥水。師爺高大粗實,腰系湯布圍裙,足穿草鞋,腰帶上插一跟尺把長的竹鞭煙筒,“磚頭”、“石灰”一天吼到晚仍舊聲若洪鐘。
師父小時候個子不高,手臂細得像茅草,拳頭捏起像紅棗。師爺是個相信“棍棒底下出高徒”的人,因此師爺?shù)臒熗差^就成了師父頭上長“高塊”的道具,師父稀疏的頭發(fā)間經(jīng)常要生出幾個新的疙瘩。
一挨三年,師父漸漸出落成一株小松樹。師父的手藝漸漸地在新昌城里叫響了,師爺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了。
師父一生中的傳奇也就出在這一年。
新昌縣城東門有一幢古宅,“長毛”造反那一年,侍王李世賢從江西打到新昌,古宅的主人早就聞風(fēng)而逃,古宅成了侍王的指揮部。長毛們曾經(jīng)在古宅院子里斬殺過數(shù)十名清朝官吏和地痞惡霸,從此古宅陰氣森森,每到傍晚就有冤鬼在嘶唳,所以一直無人敢居住。民國之后,一外地客商租了古宅做貨棧,決定請一幫泥水匠先理理漏補補洞,這活給師爺攬了過來。
師爺接了活后因有事回東陽老家了,由我?guī)煾釜毊?dāng)一面干了起來。師父長大后很有點羅曼蒂克,愛看戲,看后就想入非非。師父后來老了還常常開導(dǎo)我,泥水匠干活時骯臟兮兮,下班后就要整整齊齊。當(dāng)時泥水幫的伙房租在城東的一座廳堂邊廂里,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常有演紹興戲(后來叫“越劇”)的“草臺班”到廳里來排戲。每天下班之后,師父總是仔仔細細地用香皂洗凈面孔,抹上發(fā)油、雪花膏一類的化妝品(當(dāng)時該稱為“奢侈品”),然后換上一身干干凈凈的士林布長衫,自己鏡子上照照覺得挺帥的,就自我感覺挺好地站到臺下看排練。師父這人還有點天生的音樂細胞,一聽二聽就會唱上幾句小生戲,還能幫助后臺敲幾下小鑼小鈸的。他跟戲子混得很熟,后來竟跟班里的頭肩花旦眉來眼去了,互稱一聲“梁兄”、“賢妹”的。
從此,師父天天盼發(fā)財。發(fā)了財自己開個戲班子,將頭肩花旦聘過來。
磚刀口,口對口;鋤頭口,供千口。泥水匠想發(fā)財,在那時節(jié)就像做夢戴鳳冠。不比現(xiàn)代,花點本錢賄賂上一個掌握基建大權(quán)的官,承包上一個工程,一年就發(fā)大財,成大款。那時節(jié)是個體經(jīng)濟的時代,你賄賂誰去?
師父畢竟年輕又浪漫,想象力豐富,大量庫存的里比多、卡路里無處去發(fā)泄,于是一邊在古宅屋頂翻漏,一邊心旌搖蕩,想起和花旦眉來眼去的情愛,不覺渾身顫悠起來,一腳踩破了屋面的簿板,那只腳就垂了下去,剛好踩在一跟小梁上,只聽咣啷啷一陣響,聲音清脆悅耳。在院子里坐著打瞌睡的小工驚醒了,朝屋頂喊道:“出事了嗎?”師父聽到這聲響時也楞了一下,但一個意念緊緊地掠住了他——蒼天保佑,我要發(fā)財了!聽到小工一叫,他馬上鎮(zhèn)定下來,應(yīng)一聲“沒事!”于是他從屋頂下來跟小工說:“昨晚我賭錢放在兜子里的小銅板掉到樓板上了,今天你就早些回去吃飯,下午我看戲去,你不用來上班了,但還是記你一個工,我爸回來時千萬別提起。”小工聽后高興地走了。
師父輕手輕腳地登上樓梯。陽光從瓦縫中漏了下來,樓梯過道成了一條長長的隧道。我的師父像那個將扣開阿里巴巴石門的阿拉伯人,懷著一顆神秘而忐忑的心……
一地白洋!
揀一個看看——雙龍,一元抵值十元!
吹一口氣聽聽——嗡嗡地響個不停!
師父嘭一聲跪下去,向財神一連叩了九個響頭。抬頭一看,小梁上還系著一只沉沉的麻袋……原來由于日子久遠,麻袋已酥了,腳一踩上散了一地,兩袋銀洋正好裝了兩米籮。
“一元抵十元的雙龍銀洋呵!”幾十年后師父跟我說起這件事時,瞳孔里依然閃爍著一束特別的光亮。
得了橫財不外露,師父悄悄地將龍洋兌成金票存入銀行里。師爺因家里有事一下回不來新昌,就將泥水幫全部交給我?guī)煾浮?/font>
師父請草臺班的戲主到新昌最大的酒樓喝幾盞。酒過數(shù)巡,雙方的臉都紅了,師父朝戲主一拱手說:“一件事要跟你商量。”
“哥們的事,說吧!”
“貴班的花旦已跟我結(jié)為兄妹,我想贖她出來幫我料理家事。”
戲主雙眼骨碌一轉(zhuǎn),見小泥水匠比過去神氣多了,膽敢當(dāng)面提起這檔子事,就鼻子一哼說:“做戲的骨頭輕,能做家事嗎?一天的胭脂花粉就得開支幾十元,你養(yǎng)得起嗎?”
“我也開個戲班子,演到杭州上海去。”
戲主一口喝干了一杯酒,哈哈狂笑不止:“小子可知天多高?地多厚?戲班不比泥水幫,幾把鋤頭泥桶就頂事。你知道我這戲班子光幾只戲箱值多少價?你父子做十輩子泥水匠也置辦不起!”
要知道我的師父已不是當(dāng)初的小泥水匠了,他財大氣粗了,說話響亮了。他伸出小三指,八仙桌上一篤說:“我三個月內(nèi)招一個戲班給你看,辦不成,我撞死在這張桌子上!你拿什么跟我賭一注?”
戲主斜睨我?guī)煾敢谎?,不屑一顧地邊撥弄牙簽邊說:“白送你一個花旦,做狗新昌城里爬一圈。”
師父見戲主上了圈套,狡黠地一笑:“君子一笑,駟馬難追,現(xiàn)在你要翻悔還來得及!”
戲主冷笑三聲,從牙縫里吐出幾個冰冷的字:“三個月內(nèi)辦不成戲班,我可要敲你的腳骨縫住你的嘴!”
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開始了轉(zhuǎn)機。
招生廣告四處張貼。鼓板、樂師、教師都高薪請來第一流的,戲子一個個全是齊刷刷的佼小娘,行頭道具全部請人到上海購置。特請新昌縣縣長題了個戲班名字——大榮春紹興文戲大班會。
掛牌這一天,特聘省參議院、紹興行政公署、新昌縣縣長、警察局長,工商會長送來大紅綢大花籃。
草臺班戲主沒有失信,他親自送來了頭肩花旦。師父手拉著干妹妹的手,在掌聲中走進會場。當(dāng)然過去的氣話說過就算,師父通情達理地送給戲主一千元白洋作贖金。
半年后,“大榮春”出臺了,據(jù)說聲譽很好。我?guī)煾柑焯祛^戴禮帽,身穿白襯綢衫,手捏戲折,坐著兩人抬的竹兜上村寫戲??梢韵胂?,二十來歲左右的年輕戲主。四周簇擁著數(shù)十個似花如玉的嬌美梨園子弟,她們都以取寵班主而自豪,當(dāng)年我的師父該是多么的風(fēng)流倜儻,多么多么的公子情調(diào)啊……
師父作了一個超前設(shè)想——將紹興戲班搬到上海灘,見見世面去!
當(dāng)時,十里洋場的上海對于來自浙東農(nóng)村的粗陋而未加以改造的草臺班還是不能接受,經(jīng)常演幾場歇幾場,師父只有將積蓄貼進去。他和花旦早已同居在一起,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。一天師爺來了封信,嚴詞拒絕戲子做他的兒媳婦,說兒子如娶下九流作妻,村里要將他勾出宗譜作懲處;并說父母已經(jīng)在老家為他物色了一位姑娘,要他趕緊回家完婚云云。不久,上海灘忽發(fā)“八·一三”事變,日本鬼子打進吳淞口,十九路軍奮勇抗日,戲班自行解散,師父的積蓄已在幾年中花光,只好回東陽老家?;ǖ┎辉溉|陽,只得痛苦地和師父告別,女兒由師父帶回東陽撫養(yǎng)。到家后,師父在父母包辦下完了婚,后來生下一男一女。
我是師父的關(guān)門弟子,一九六三年跟他到新登三溪口學(xué)藝,離開那段軼事已三十多年了。師父人還是長得帥,但已微駝了背,夏天經(jīng)常赤膊露背干活,背部被陽光曬得冒黑油。當(dāng)他回憶起那段傳奇的日子時,總慨嘆地說:人的一生都是由命運決定的,發(fā)財時天已注定了破財?shù)娜掌?。不過也虧得破財,假如我和別人一樣吝嗇,將錢買成田產(chǎn)房屋,一百個我也在土改時槍斃了……
一天晚上,當(dāng)我問起那位花旦后來可有音訊時,他失神地望著天空好一會后說,解放后她當(dāng)了南京市某越劇團的副團長,曾來信找過女兒,女兒也曾多次去南京母女相會……
“你不去看看嗎?”我好奇地問。
“何必呢?死的就讓它死去吧,還魂的鬼是可怕的……”師父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。